本文刊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19年第34期,原文标题《青花凤纹花口盘:中西杂糅》,严禁私自转载,侵权必究
“青花的蓝色图案不同于以往中国瓷器装饰的传统色彩。蓝色是深远、纯洁、透明的象征,蓝色所在往往是人类知之甚少的地方,如宇宙和深海,令人感到神秘、渺茫和静穆,这与伊斯兰教所宣扬的教义和追求的‘清净’境界相符。”
记者/艾江涛
元青花白麟凤纹花口盘(故宫博物院 供图)
旧藏罕见
1956年进入故宫博物院从事陶瓷库的保管与研究工作起,几十年间,叶佩兰对故宫博物院所藏的传世瓷器可谓了如指掌。可让她感到费解的是,在清宫旧藏中,竟然没有一件元青花传世品。现存的元代其他旧藏瓷中,也只有少量祭祀用品。故宫博物院目前珍藏的10余件元青花,都来自1949年以后新收购或外地博物馆拨交的出土物。
不但清宫旧藏没有元青花,在1929年英国的霍布森在《老家具》杂志上最先介绍大维德爵士收藏的那对有“至正十一年”(1351)铭的青花云龙纹象耳瓶,乃至美国学者波普博士在上世纪50年代出版他关于土耳其与伊朗所藏中国瓷器的名著之前,元青花似乎一直都在国人的视野之外。
清宫旧藏为何罕见元青花?叶佩兰结合故宫博物馆元代其他旧藏分析得出的结论是,元代朝廷日常可能不使用瓷器,仅在祭祀时使用。否则,“宫里用的话,我们一定会留两件”。支持她得出这一结论的材料有两条:在忽必烈身边任职多年的马可·波罗在《马可·波罗游记》中谈及元代宫廷生活用具时,曾写道:“元代皇帝御用餐具是漂亮的镀金金属制成品。”元代学者苏天爵在《元朝名臣史略·杨忠肃公》中记载:“元太祖使用的盛酒器皿是槽口镀金的金属制成品。”
只是,既然如此,忽必烈何以要在南宋尚未彻底覆灭的至元十五年(1278),急匆匆地在景德镇设立浮梁瓷局这样一个从事皇家用瓷生产的机构呢?宋末元初,北方的许多名窑日趋萧条,南方窑业中,以生产薄胎厚釉的青瓷著称的龙泉窑和以烧造洁白雅致的白瓷著称的景德镇窑,依然窑火兴盛。来自草原的蒙古人“国俗尚白,以白为吉”,因而选在制作与影响等方面尚不及龙泉窑的景德镇设立瓷局。瓷局的设立为何如此急迫,著名陶瓷学者刘新园对此解释:“正反映出忽必烈对白瓷需要的急迫性。因为元廷在未下江南之前使用的白瓷靠安南贡入,而安南白瓷自不如景德镇的精致。”
至于元廷对白瓷的迫切需求,具体出于什么用途,便不得而知了。可以确信的是,据许多学者研究,在元代中晚期出现的元青花,本为外销而产,是元朝政府市舶收入的主要来源。最能说明元青花作为外销瓷特点,大量收藏于土耳其伊斯坦布尔的托普卡比宫博物馆、伊朗德黑兰国立考古博物院的瓷器,正是那些以传统瓷器中从未出现的大罐、大瓶、大盘、大碗为造型的青花瓷。这些元青花,正是为了适应伊斯兰国家的穆斯林席地而坐、一起吃饭的习惯而特别烧造。
一直到明初洪武年间,宫廷旧藏都很少有这种特大形制的瓷器。在叶佩兰看来,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70多件洪武釉里红大盘算是特例,不过“据刘新园考证,这些大盘子本来准备销往外国,后来由于打仗而滞留宫中”。
不仅元代宫廷少有元青花,在元末明初的文人眼里,纹饰丰富、构图繁密的元青花依然属于不中不西的大杂烩,曹昭便在《格古要论·古窑器论》中对元代新出现的“青花及五色花”给予“且俗甚矣”的评价。不过,这似乎并不影响元青花受到当时一些上层官员的喜欢,这一点从各地窖藏与墓葬不断出土的元青花便可证明。
叶佩兰告诉我,故宫博物院所收藏的青花白麟凤纹花纹盘,为后来购入。所以选择这件元青花来写,是因为我发现它与现藏土耳其托普卡比宫博物馆的那件大名鼎鼎的青花麒麟草花纹盘,都有麒麟造型,颇有可以印证对比之处。
眼前这件白麟凤纹花口盘,口径46.1厘米,略小于麒麟草花纹盘的46.5厘米,虽然比土耳其与伊朗传世大盘常见的47.4厘米和57.5厘米要小,但仍属于口径较大的大盘。元代青花瓷器装饰一般分为两种形式:一种为白地青花,以青花料直接在白色胎体上描绘纹饰;另一种则为青花地白花,以青花为地,衬托白色花纹。白麟凤纹花口盘属于后者。
这件大盘,采用伊斯兰地区惯用的同心圆构图,盘心饰有在天空翱翔的凤凰和回首与其相对的麒麟,空间衬以莲花及云纹。外环则饰有忍冬纹,里璧则是一圈盛开的网纹地缠枝牡丹纹,口沿饰忍冬纹,外壁则装饰有缠枝莲纹。
映衬于构图繁密、谨严的白色花纹下的,则是如深海颜色一样的幽蓝。学者陈克伦在《元青花研究六十年》一文中曾这样形容这种蓝色:“青花的蓝色图案不同于以往中国瓷器装饰的传统色彩。蓝色是深远、纯洁、透明的象征,蓝色所在往往是人类知之甚少的地方,如宇宙和深海,令人感到神秘、渺茫和静穆,这与伊斯兰教所宣扬的教义和追求的‘清净’境界相符。”要理解这种如深海一样的幽蓝,便需要理解元青花究竟是如何产生的。
突然出现的元青花
在元青花之后,学界又出现了唐青花和宋青花的概念。1975年,扬州市江苏农学院基建工地晚唐地层所出土的一件蓝色花纹枕片,引起所谓“唐青花”的说法。1983年,在扬州市区文昌阁附近的三元路基建工地上,又发现了与之类似的14块蓝花瓷片,更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1957年,浙江省文管会在发掘龙泉县城南2公里的金沙塔塔基时,出土青花瓷片13片,由此有了“宋青花”的提法。
只是,如果明确青花的概念为“以钴料在白瓷素胚上描绘纹饰,再罩以透明釉,于高温下一次烧成的釉下彩瓷器”,那么唐青花、宋青花的概念似乎都难以成立。经多位学者考证,所谓“唐青花”,实际上为河南巩县窑的产品,不过是唐三彩之中的一个品种。在故宫博物院研究员李辉柄看来,无论是唐青花,还是宋青花,由于青花均出现流散的现象,证明其为釉上彩,而非釉上彩。
元青花究竟产生于何时?1965年,刘新园首先在景德镇湖田窑发现元青花大盘残片,在1972年开始的清理试掘中,又发现了9件元青花标本。在1980年发表的《景德镇湖田窑考察纪要》中,刘新园揭示出南河南、北两岸出土的青花瓷器,绝大多数为来自波斯的“苏麻离青”料。其中,南岸的青花瓷器以器底较厚、纹饰繁缛华丽的大盘为主,其中多有与伊朗、土耳其传世品一致的蓝地白花大盘。故宫博物院所购入的白麟凤纹花口盘,无疑应该就是这一窑址的产品;北岸的青花瓷器则以高足杯、折腰碗、小酒杯为多,纹饰简洁疏朗,与菲律宾出土的完全相同。
对于元青花所用的钴料,叶佩兰告诉我,过去受一些老先生观点的影响,认为“大盘子、大罐子那类浓艳的大器,都是用进口钴料所生产;国内墓葬、菲律宾出土的那些小件瓷器,青花都是灰料,都是国产钴料生产。随着认识的提高,现在的观点则认为,所有元代瓷器,无论进口还是民窑,无论大件还是小件,用的全是苏麻离青的进口钴料。会不会给墓葬里烧的,用的是不好的钴料,外销给伊斯兰世界的是不是都用好料?”
进口料与国产料的差别在于:一个高铁低锰,一个低铁高锰,反映在呈色上,前者在蓝色浓艳之中会带有一定的黑色斑点;后者在青花蓝色之中会呈现出紫红色。
结合考古地层与元史材料的记载,刘新园将在景德镇存在74年的浮梁瓷局的存在分为三期:1278~1295年,此时为元廷生产瓷器的官匠仅八十户,限于人数,可能只止于朝廷祭器与皇家用瓷的烧造;1295~1324年,瓷局管辖匠户达四百余,“枢府”类瓷器与青花瓷器很可能创烧于这一时期;1324~1352年,瓷局划归饶州路管辖,过去只能生产贡品的官匠,至此亦可生产商品,国内外出土与传世的绝大多数精美的卵白釉瓷与青花瓷器,极有可能为1324年后在朝廷无命的情况下烧造。
与定窑的突然成熟相仿,元青花似乎也是突然大量地出现在景德镇。1981年,在给英国陶瓷史家约翰·艾惕思的回信《元代窑事小考》中,刘新园的解释是,元代曾有大批擅长釉下黑彩的磁州窑窑工迁入景德镇,当他们与来自波斯的钴料相遇时,青花便出现了。对于这些熟练的窑工来说,“画釉下青花与画釉下黑彩只有彩料的不同,在技法上是没有什么差异的。正如一个用国产黑墨水画画的人也可以用进口的兰墨水画画一样”。
特异纹饰之美
作为一种外销瓷,元青花的钴料、造型来自伊斯兰世界,但其丰富多彩的装饰题材,则更多来自中国的传统文化。更像一种“来料加工”的生产方式,将中西杂糅的多元文化传输向世界各地。
元青花以其丰富多彩的装饰题材所著称。其大宗题材包括人物故事、动物植物、几何图形等等。之前在瓷器上很少见到的人物故事,明显受到异常活跃的元杂剧影响。元青花上丰富的动物题材,诸如龙、凤、鹤、鸳鸯、麒麟等,都是中国传统装饰的常见题材;包括牡丹、莲花、栀子、菊花、蔓草等职植物,也多能在唐宋以来的传统图案找到出处。
只是,比起宋代各大名窑的装饰题材,元青花便显得大大丰富而精彩了。经过多年研究,学者们将这些装饰题材的影响来源归纳为:磁州窑黑彩或吉州黑彩技法;景德镇南宋到元初瓷器的刻印花装饰;元代木刻版画;同时代的绘画。刘新园经过大量对比,发现仍有许多纹样,诸如缀珠纹、云肩纹、马纹以及形式很特别的芦雁纹、莲池水禽纹,无法找到归宿,他将这些纹样称为元青花的特异纹饰。
在研究过程中,刘新园发现除了上述几种比较引人注目的纹饰,包括常见的灵芝、飞凤及天鹿、麒麟、白鹭纹等,都来源于元代刺绣。《元史·顺帝二》至元二年(1336)夏四月丁亥的一则诏书写道:“禁服麒麟、鸾凤、白兔、灵芝、双角五爪龙、八龙、九龙、万寿、福寿字、赭黄等服。”他发现,这条禁服令中描述的图案,除了白兔,都见于元青花。
1976年,在内蒙古自治区集宁市东南三十公里的土城子村发现的一处元代窖藏,在那出土的一件绣花夹衫上,刺绣图案竟然多达九十九个,包含鸳鸯、白鹭、角鹿、飞凤、双鲤、幽兰、灵芝、百合、牵牛、竹叶在内的大量动植物纹俱在其上。显然,故宫博物院所藏的白麟飞凤花口盘上所绘的麒麟与飞凤,其创作灵感同样来自刺绣作品。
不仅如此,刘新园推测,与元朝将作院所属“尚衣局”之类制作的物品都需由画局事先设计提供标准样类似,具有特异纹饰的元青花造型与花纹,同样为画局高手所设计,瓷局仅仅按图复制成瓷罢了。如此,似乎也不难理解,何以传世的大件元青花瓷器,图案装饰如此精致而谨严了。
(本文写作参考叶佩兰所著《元代瓷器》、李炳辉所著《青花瓷器鉴定》、上海博物馆编著《幽蓝神采:元代青花瓷器特集》等书)